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萋萋故园西楼驿
2017-01-12 11:03:01 字号:

  文/ 姜雪峰

  西楼驿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团寨,以前属靖州县横江桥乡沙堆村(现在属于渠阳镇沙堆村),距离县城约二十三公里。过去,总是听见人们叫“西里驿”,或者是“七里驿”。我那堪称博学的老舅舅当年来我家的时候,经过一番认真推敲,得出结论说应该是叫“七里驿”,当然也没有求证。寨名原本也只是一个符号,只有闲来无事的时候,人们才会偶尔议论,其余时候都在忙着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操心着自家的小日子。近来,我有心去翻阅了《直隶州志》,才得知我们那个寨子的名字确凿是叫“西楼驿”,从字面上看,倒是个美丽的名字。

  近乡情怯,真爱无言。我一直不知道到底该怎样来描述我的童年村寨,我大约也就是在十二岁以前生活在西楼驿,后来就一直在外地求学,接着就开始在县城里谋生,至今已经三十年有余了,起初还每年经常回去,后来是一年难得回去一两次,如今即便去一次也是即到即走,蜻蜓点水,稍作停留。因为随着年近古稀的母亲进城,我的老屋已经数年无人居住,尘埃满屋,蜘蛛结网,庭院芳草萋萋,墙角野花独自开,故园已经失落了。那些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夕阳牧归、晚风轻拂,爹娘呼儿唤女、小孩呼朋引伴、追逐嬉戏的童年欢乐生活只能在记忆里重温了。寨子里的年轻人,我是基本上都叫不出名字了,健在的老人们也多不认得我了。事实上,我于我的村寨已经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了。

  就像许多的靖州乡村团寨一样,西楼驿是个背倚青山面朝绿野,山环水绕,田畴开阔,风光秀丽的小山村。竹新县道穿寨而过(也可算省道),往西南到新厂,再过去就是贵州黎平县境了。除了连绵的苍翠群山、肥沃的田野,较为独特的是,寨子北面的田坝边有一座拔地而起、如钟似笋的岩山,本地经通道过去就是桂林,这岩山大约是桂林喀斯特地貌的过度地带产物。少年时代的我经常邀伴攀爬岩山,乐此不疲,站在山顶就像征服珠穆朗玛峰一样兴奋激动。

  根据最新的《靖州县志》记载,西楼驿团寨有两个村民小组,近百户人家、三百六十多人口,是一个侗族人口居多的寨子。这大约主要是当年成立自治县时的官方安排,事实上也有可能是苗族居多,还有可能是汉族居多。我这猜测并非子虚乌有,因为根据我的认知,西楼驿虽地处偏远,却一直是一个开放包容、兼容并蓄的古老村寨。

  从字面上看,就可以知道,西楼驿旧时是一个交通驿站,和前面的石家驿、后面的善里驿一样,是湘黔边界通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据寨子里的老辈人传说,清光绪年间以前,西楼驿一直是一个繁华的集市,商贾云集,街巷纵横,开东西南北四街门。不过百余年的光阴流逝,一切都湮没在历史烟尘深处,踪迹杳然了。相比浩瀚的历史长河,物质的一切(包括生命)都实在太脆弱、太渺小了,没有人敢妄言永恒。

  据史料记载,西楼驿的建寨历史始自明朝,大明洪武年间,朱元璋初定天下,雄韬伟略,对靖州这一远离朝廷的苗蛮之地实行“调北填南”、“移民实边”的屯垦政策。先后有来自江西、安徽、江苏、河南等九省藉的汉族士兵,携家带口来到靖州屯垦戍边。西楼驿人口居多的刘氏家族就是在大明永乐二年从河南开封郾城迁来西楼驿定居的。当年从外省迁至西楼驿定居的除刘氏之外,陆续还有费、史二姓族人。西楼驿人口在明嘉靖年间开始兴盛,到万历年间达到鼎盛,从西楼驿人祖辈口口相传的“史百户,费家廓,刘家湾”可以窥见当时的西楼驿人口繁荣兴盛之景。

  六百多年的沧桑岁月,兴衰荣枯、世事变迁,几多悲喜、几多离合。到明末清初,经过数年朝代更迭引发的兵匪战乱,尤其是张献忠入蜀屠灭百姓无数,加上天灾人祸,四川人口骤减,大量田地荒芜,清圣祖康熙大帝再度兴起“湖广填四川”大规模人口迁移运动。当时,西楼驿由于地处边远,没有受到大的兵匪战乱影响,人口持续稳定增长。在朝廷“湖广填四川”政策鼓励下,西楼驿刘氏族人考虑到本地土地承载能力已近极限,为子孙长远生存之计,主动分流了约二三百人口迁往四川。据刘氏老辈人说,两地起初两三辈人还彼此有着联系,互通族谱,同气连枝,后来就渐渐生疏,如今早已无从寻根了。

  西楼驿在明清时期乃是湖广通往贵州的重要驿站之一,沿西楼驿道路往西不过百里可到铜鼓、五开(现在的贵州锦屏县、黎平县),重要的交通地理位置,维持了西楼驿的繁荣发展。到康乾年间,西楼驿发展成为周围二三十里之内最大的繁华集市,有近万人口聚居,有城有街,高墙碧瓦,街市通衢,开东西南北四门,车水马龙、来往商贾,繁荣鼎盛。西楼驿南门口外临河那一大片稻田就是十里八乡老百姓赶集赴会的场坪。光绪之前,西楼驿一直开市,场坪边上还建有文昌阁。在西楼驿往西、往北的驿道口,各有一座古老的庵堂,全是古木雕梁画栋的高堂大庙,住了许多的尼姑,香火十分兴旺。父亲小时候还曾跟着家人去庵里烧过香拜过佛,老庵堂在文革破四旧运动中被毁。如今,寨子里的人们依旧沿用着“南门口”、“北门口”、“上庵山”、“下庵山”、“场坪里”等地名称谓。

  西楼驿集市后来是如何息市的呢?寨子里的老辈人是这样传说,西楼驿寨子北边路口那两棵参天的古枫树(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相继遭雷击而枯朽,被寨子里的人锯断劈来做了柴火)脚下原有一座土地庙,经年香火不断,这庙里的土地菩萨灵威卓著,庇佑着西楼驿集市的繁荣兴盛。

  到了光绪年间,有一天傍晚,夜幕初降时分,一个行脚挑担的货郎,挑着货郎担,摇着拨浪鼓,来到西楼驿,坐在古枫树下歇气,恍惚间看见一个穿一身金色衣服的人影闪身进了土地庙……货郎好生奇怪,就走近土地庙往里看,发现里面供着一尊一尺多高的土地菩萨,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不甘心,伸手将菩萨端出来,拂去香灰,抠掉泥彩,仔细查看,这一看让货郎大喜过望:竟是一尊金菩萨。货郎起了歹心,将土地菩萨藏进了自己的货郎担里,挑着往西南方向走了,货郎一路来到四乡河边,准备走木桥过河去,这时平地起了一阵大风,吹得货郎挑担不稳,将货郎担里藏着的金菩萨掉进了四乡河里,再无踪迹。从那以后,四乡河边方圆数里,风调雨顺,人畜兴旺,日渐繁荣,沿四乡河边竟逐渐形成一个新的集市,吃穿用度,山野百货,琳琅满目,往来贸易,蔚然成风,是谓之“新场(厂)”。人们赶集赴会都往新厂去了,西楼驿渐渐就息市了。

  传说不过是人们寻求的自我安慰罢了。万事万物盛极必衰、否极泰来乃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据寨中老人传说及查证《直隶州志》,民国十三年,靖州遭遇了百年罕见大旱,西楼驿从秧苗插下田,老天爷就没有下过一滴雨,粮食颗粒无收。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紧接着,靖州县境内又爆发了一场严重的鼠疫,由于当时靖州县西医尚未发达,政府尚未设立官办医疗机构,传统中医疗效又十分缓慢,而鼠疫传染性极强、病程发展十分迅速,老百姓得了病除少数请中医治疗外,多数人都以贴神符、饮雄黄酒或者是到庵堂庙里求神拜佛祈求祛病消灾,疫情延续一年,蔓延至全县城乡,县城街道居民整家整户死亡者甚多,西楼驿人口更是饿死加病死十之八九。据统计,一九四零年左右的靖州县,地广人稀、全县人口不足六万,有荒芜的稻田一十五万多亩,荒地一万五千多亩。由于人口锐减,西楼驿鳞次栉比的吊脚楼、窨子屋腐朽坍塌,气象凋敝,了无生气,村庄被杂草、野树和深林包围,山高林莽,田地荒芜,七八户人家,三五缕炊烟,曾经的“史百户,费家廓,彭家湾”变成了“史绝户、费一家、刘三家”。

  抗日战争时期,有一些政府组织的或是自发迁徙的外县外姓人口陆续迁来西楼驿安家落户。刘氏一族又开始繁衍人丁,西楼驿渐渐走出谷底、逐步发展。

  随着抗日战事的不断发展,一部分在抗日战场上负伤的士兵,被安排在怀化芷江的临教院养伤,国民党政府为了减轻财政的负担,让他们在伤愈之后跟着第九战区伤兵管理处处长赵凌霄来到靖州垦荒生产,自谋生活。当年,跟着赵凌霄将军来靖州创建伤兵员垦区的抗日轻残官兵及家属约有五千余人,其中有官佐近千人,家属子女千余人,轻残伤兵三千余人。当年,横江桥乡沙堆村驻扎了一个中队的屯垦伤兵,队部就设在西楼驿的刘氏家祠里,屯垦官兵们手里有几十条枪,还跟山里的土匪交过火,土匪吃了亏再也不敢到寨子里来骚扰了。

  抗日伤兵们来到西楼驿一带,把荒坡野岭当做了假想的战场,挥洒着智慧和汗水,在荒坡上造林,种植了许多的油桐、油茶,大量荒田都种上了水稻,他们清理河渠、兴修水利,让荒山披上了绿装,让荒田变成了粮仓,让寥落荒芜的西楼驿重新变得有了人气……

  我的爷爷就是其中的一个伤兵,爷爷当年是怀着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抱负投笔从戎的,他曾经是一名身怀擒拿绝技、身手矫健的特种部队战士,赤手空拳可以对付三五个敌人。在战场上跟小鬼子拼刺刀的时候,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被鬼子削掉了,他只能告别战场,住进芷江临教院疗伤,后来就来到在这山高林密、人口稀少的西楼驿垦荒度日了。

  抗日战争结束以后,时局发生了变化,许多伤兵陆续撤离,有的选择留下安家,有的独自回老家,有的去往别处。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大丈夫四海为家,爷爷选择了留在西楼驿安家落户。

  在西楼驿一带,除了我爷爷,还有另外二十多名抗日轻残伤兵就地安家落户,他们有着同样的经历,有着同样的家国情怀。解放后人民政府善待他们,给他们分了田地和房子,但是在后来的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中,他们都属“黑五类”挨过不少批斗。其实,他们并没有跟共产党的部队打过仗,他们早在日本投降之前就离开了部队,他们是从抗日战场上受伤下来的,应该是英雄。并且,他们在解放靖县时做过不少进步的事情,但他们是国民党伤兵的历史无法改变。爷爷内心充满抑郁和苦闷,他时常在深夜里独自怀念从前的战火硝烟,怀念他的战友兄弟,怀念远方的亲人。爷爷和他的伤兵战友都郁郁不得志,命运让他们从天南地北汇聚到西楼驿,并将在此终老此生,他们有着差不离的无处排遣的人生苦闷,他们蓬勃的生命热血在寂寞中慢慢冷却。

  爷爷和一同留在西楼驿的那一批国民党伤兵都已经作古几十年了,他们的儿女辈都已经当了爷爷奶奶了。他们的后代们在西楼驿一带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变成了原住民,我也是其中的一员。离西楼驿不远的老屋场和四马屯两个团寨住的几乎都是伤兵后代。

  西楼驿是个与时俱进、兼容并蓄的村寨,它的村寨容貌也显出了这样的特点:新旧土洋结合。爷爷辈的老人们树起的木房子都已经岁月经年、沧桑古旧,后辈们外出打工学到了时髦的东西,懂得了享受,于是在寨子里建起了许多栋乡村小别墅似的砖房子。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西楼驿的人善于跟上时代的潮流,敢于吃螃蟹。记得十几年前,本县提倡水稻制种的时候,西楼驿的人就家家都制种。后来,又提倡种烟叶,于是西楼驿的人们就家家种烟叶。如今,城里的女人时兴打腰鼓、跳广场舞,西楼驿的女人们也便置办起行头组组织了腰鼓队,每逢寨中红白喜事必定闪亮登场。尤其晴日晚饭之后,在寨中宽敞处放起音乐跳起舞,舞姿曼妙之态,连我这个已经在城里生活多年的女人也自愧不如。

  我与故园西楼驿而言,终究是个浅薄的游子,知之甚少。于我而言,若说这个寨子还有什么古老的东西,大约就是刘氏家族老人归西时候的纸幡森森、诡异神秘、程序繁复的绕棺法事,让我凛然想起这个寨子是有根的。

 

来源:红网靖州站

作者:姜雪峰

编辑: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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