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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雨走滥泥冲
2017-04-10 15:15:24 字号:

  文/ 姜雪峰

  滥泥冲是靖州藕团乡新街侗寨的别名,地处云贵高原余脉的三爬界大山脚下,是靖州古锹里二十四寨中最大的一个寨子,有吴杨两姓262户880余口人。合寨皆骆越侗民,因为与苗族共同生活在古锹里地区,苗侗通婚,彼此结亲,枝叶同根,同气连枝,因而生活习俗服饰皆同锹里苗族,且同唱锹歌(苗族歌鼟),唯独语言不同,从古至今始终保持讲纯粹的侗语,呈现一种十分独特的民族融合现象。

  初夏四月,清明刚过,文友邀约行走滥泥冲,欣然约定。天气晴雨不定,早晨下了一场小雨,正踌躇之际,太阳出来了,于是驱车启程。车过藕团乡集市拐入坡道,经过清波荡漾的南团坝水库,一座奇石造型的“侗寨新街”地标赫然在路侧,让我窥见了一丝侗寨申世遗的大气魄。车在深山溪谷、崇山峻岭之间行走了十余公里,眼前出现一座重檐宝顶、翘角飞檐、颇具苗侗民族特色的寨门楼,新街侗寨到了。深山之中有这样一个开阔聚居的古老团寨,着实让人豁然开朗、眼前一亮。

  “山中日暖春鸠鸣,逐水看花任意行。”平地的油菜花、桃花、梨花都已经谢了,但地处海拔1280米高山的新街侗寨还随处可见芬芳的花朵。路坎边山坡旁,一簇簇六瓣淡紫洁白花瓣、嫩黄花蕊、叶如君子兰的鸢尾花开得正浓,芬芳宜人。侗家人称之“破碗花”,说是小孩子不能去采花来玩,否则吃饭容易摔破碗。梨花也正开得雪白娇艳,嫩绿的新叶点缀得满树梨花格外清新雅致。村头寨尾山坡上,古老的枫树、青冈树、楠木树随处可见,群山环抱的古老侗寨,呈现的是一幅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美景。

  从前的通往各村寨的古老青石板道顺着山溪蜿蜒,溪谷里巨大的岩石错落跌宕、溪水飞瀑流泉,蕉叶婆娑的芭蕉正伸展出如扇的新叶,合抱的枫树高耸入云,阳光洒在树梢水面,光影斑驳,美不胜收。尤为神奇的是溪谷中间一块天然矗立的巨石,如钟似笋,却又偏圆光滑玲珑,正面镌刻着“将军岩”三个大字,还有一行小字“纪念反抗民族压迫斗争英雄”,不知这将军或英雄指的是谁呢?我此前曾略知靖州自古乃是峒蛮之地,多苗侗等少数民族聚居繁衍生息,王化历史以前,皆被朝廷视为桀骜不驯的蛮夷,每至朝代更迭之际、或藩镇割据之乱世,少数民族同胞饱受战乱欺压之苦。为求生存、反压迫,历朝苗侗民族反封建压迫斗争时有发生,比如明洪武年间的侗族首领吴勉起义,清康熙年间的侗人吴光旦聚众起义等,虽说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但他们都是苗侗人民心中的英雄。这将军岩铭记的或许并不是某一位,而是所有为维护苗侗安宁而牺牲的英魂。

  正在溪谷中流连,阳光中又飞起了雨丝。坐在跨溪的风雨桥上小歇,举头望见瓦梁上一方八卦太极图,八个大字“日异月新,天长地久”,梁上还记载着修建风雨桥的年月、筹建的首人名单。这宝塔风雨桥历史并不长,乃是侗寨村民筹款于二零零四年元月重建的。这世间有什么是可以天长地久的呢?这亭亭的风雨桥,桥下的流泉,桥旁古老的枫树,炊烟袅袅的吊脚楼,四面葱翠的青山,这一切如此美好,自当天长地久。

  走至寨前,见到一座木筑的两层小青瓦楼房,杉木的板壁、细格的窗棂,二层有通敞的木格回廊,坐落在池塘边树荫旁,秀美而雅致。据说这栋前后二十四柱的宽敞木楼是从前的村小学校,如今孩子们都已经去往乡上和城里上学去了,美丽的木楼早已经闲置了。与旧学堂紧邻的是古老的榨油坊,巨大的石碾、碾槽、烘灶、榨油床,寂寂地歇息在时光里。沿路所见的满山树身高大枝头新叶正在萌芽的核桃树,告诉我这个寨子必定盛产核桃。侗寨村委吴副书记介绍说,寨子里每年的核桃产量有数十万斤,人工压榨的山核桃油上门收购价八十块钱一斤,山核桃是侗民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

  得知我们到了侗寨,德高望重的吴寨佬也出来迎候我们喝“油茶”。寨佬为我们介绍新街侗寨的由来,说是本地最初原名“五龙塘”(难怪我看寨子四周山势起伏朝向,确实像五条尾朝外、头朝里的青龙,齐齐俯瞰一汪水面),有一年冬天寨子里起了一场大火,整个寨子的房屋烧毁大半,据风水师说是因为北面山坡有一座火口,寨名便改为“滥泥冲”来压制火口,以保寨子平安。到了光绪年间,滥泥冲侗寨吴姓出了一个大人物(具体名字事迹不详),发达之后回报桑梓,个人出巨资将寨子通往附近各寨的数公里道路全部铺成了整齐的青石板道路(官道),人们为了感念他,就将寨子的官方名字更名为“新街”,但因为惧火,“滥泥冲”这个俗称也一直沿用。

  当我问及这个侗寨的历史,寨佬为我们讲述了一个久远的打动人心的友情故事。数百年前(寨中可以找到的碑记年代为乾隆八年,也就是二百七十三年前,但我相信一定更久远),在相邻的贵州远口,有一户姓吴的人家和一户姓杨的人家,为求生存,相携迁徙,几经周折来到了锹里三爬界大山脚下安家。姓吴的人家有两个儿子,姓杨的人家有两个女儿,吴姓男人和杨姓男人是患难知己,情同手足,两家互帮互助亲如一家,为了亲上加亲,吴家过继了一个儿子给杨家,杨家接了一个女儿给吴家,从此以后,两家彼此子孙后代血脉相连,实为一家人。自此祖先定下规矩,子孙后代要谨记吴杨两姓乃异姓兄弟姊妹,彼此决不能乱伦通婚。自此,吴杨两姓一家在三爬界山脚下繁衍生息,开枝散叶,逐渐人丁兴旺,形成了一个数百人口的大家族,聚族而居。至今数百年过去,始终保持着祖先定下的规矩,吴杨两姓以兄弟姊妹相称相待,亲如一家。这让我想起了俞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生死知音的故事,想起了《笑傲江湖》里的刘正风与曲洋琴箫和鸣,倾心相交,命绝江湖的故事。古往今来,那些高尚的情谊留给后人几多感慨、几多追思。

  寨佬介绍说,从前的新街侗寨,坡地吊脚楼和平地木屋参差错落、鳞次栉比,青石板巷道纵横,开东西南北四寨门,乃是锹里二十四寨规模最大的一个寨子。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寨子里又发生了一次火灾,烧毁了不少房屋,寨民们便有意识地分散居住了。如今寨子里的古井、古桥、古庙、古庵等众多文物古迹多在文革破四旧运动中被毁坏,一条条古老的青石板道路也在新农村建设中被水泥砂浆覆盖了许多,文物保护专家们来勘察时痛心疾首。我听了也忍不住扼腕叹息。不过,这个古寨曾经的辉煌到底还是留下基本的格局和不少残存的痕迹,独特的侗寨吊脚楼民居,残存的青石板路,天籁的歌鼟,古老的侗语,莫不让人怦然心动。

  穿寨而过的小溪上有一座木筑桥栏的廊桥,顶上遮雨盖的是沧桑的松树皮,名字叫“接龙桥”,是寨子里的风水桥。这古朴美丽的小桥和桥两边几栋窗花精美、穿斗镂云、榫头吊瓜的古老吊脚楼,一同组成了一幅和谐美妙的画卷,美得让人叹息。可惜听说桥边吊脚楼都已经人去楼空,久无炊烟了。穿行在房前屋后,看木桥生青苔,小溪潺潺,流水叮咚,不知名的野草花依旧铺陈得吊脚楼前石阶下绿意莹莹,不知还有谁来欣赏,还有谁在意?不由忆起岑参的《山房春事二首》“风恬日暖荡春光,戏蝶游蜂乱入房。数枝门柳低衣桁,一片山花落笔床。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心里竟是深深地眷念,寂寂地惆怅,莫名地忧伤。这宛若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人家,草长莺飞,庭院深深,门掩晨昏,无计留春。

  正莫名失落,雨丝又开始飘落,渐渐成滴成线,跌落一旁的池塘水面溅起朵朵水花。于是就在这接龙桥上避雨,站在桥上,痴痴地看吊脚楼窗下清澈的山溪水潺潺,窗前梨花一枝春带雨,瓦檐雨帘风里斜。惟愿将眼前的雨丝、阳光、木屋、山溪、青苔都深深植根在心里、烙在脑海里,全带走,没有一丝遗漏。好让我在往后每一个生命的时光间隙里,独自慢慢地回味、静静地品咂,让每一个苍白的日子都重新变得生动而丰盈。

  雨歇了,阳光又朗照了。穿行侗寨,路过一处通往高处的古老石阶,不由自主地拾级而上,不知要寻找什么。寨佬告诉我,石阶的尽头曾有一座“威远侯庙”,文革中被破坏殆尽。闻听此言,我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这里也信仰飞山太公?据寨佬和寨中老人回忆,新街侗寨从前共有两座“威远侯庙”,庙宇规模不是很大,但是雕龙画凤,建筑精美,气势庄严,供奉的是飞山太公杨再思。我问,新街侗族缘何供奉杨再思?寨佬只说是祖上传下的规矩。待回到村委吴副书记家里,我细细询问,才知新街杨姓族人宗派辈分皆按“再、政、通、光、昌、盛、秀”七字转宗,原来新街杨姓乃十峒酋长飞山太公杨再思的后裔。看来,靖州这片神奇的土地上,飞山太公真的是无处不在。

  侗寨此行,我专程拜访了一位老人,我知道他非常熟悉锹里历史,为发展锹里教育做出了贡献,十几年前,我就曾经读过不少他写的关于锹里历史文化、民俗、教育方面和介绍他的家乡滥泥冲的文章,当然那时他就早已从乡村教师岗位上退休了。我去拜访他,满心想跟他交流一会儿,听他款款古,听他讲讲那个组织反抗民族压迫斗争的将军的故事。然而,他已是年近九十的耄耋老人,已经老了,耳朵背了,思路不清了,我跟他打招呼,他似乎也无动于衷,只是悠闲地轻轻晃动他的摇椅。从他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曾经是个多么热情上进的人啊!如今老了,世界都与他不相干了,和同样老迈的老伴,相守老屋,火塘里有温暖的火,炕上挂着黑黑的腊肉,老黄狗摇着尾巴站在一旁,熏黑的屋子一角,一把摇椅,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无关。活着,好好活着,直到无疾而终,就是成功的人生。

  天空又开始下起了太阳雨。坐在侗家熏黑的伙楼里,望着漫天雨丝飘飞,想着这天气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细雨如丝,一会儿檐流如瀑,实在似女儿心态瞬息变化,难以揣摩。同行的文友笑着说了一句俚语:一阵太阳一阵雨,天王老子嫁满女。寨佬却接过话头说,这样的晴雨交替,最容易染病。一时无语,便向寨佬了解侗家的婚嫁习俗,答说锹里地区苗侗婚嫁习俗都一样,有“六亲客”,新娘担水,喝酒唱歌鼟要热闹三天三晚。从前,锹里青年男女婚恋都是通过玩山对歌、自由恋爱结婚。听说寨佬也是锹里出名的歌师,我提出想听听寨佬唱侗家的情歌,终究是没能如愿。寨佬虽不是以年岁居大,但也早已经过了唱情歌的年岁了。看来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是自然而然的,就像文友由太阳雨想到的是爱情,寨佬担忧的是疾病。寨佬和侗民们渴望的是新街侗寨能够尽快得到上级的重视和扶持,早日完成申世遗,像地笋和岩脚一样美丽早日为世人所知。

  补记,据《<直隶靖州志>选粹》记载:“清光绪《靖州直隶州志》曰:州治苗寨二十有四。其中寨市里苗九寨之首个寨子乃是滥泥冲。”照此说来,新街当属苗寨,但寨子里的人们确凿又是讲地地道道的侗话,称自古乃侗寨侗族。难道是前人或今人梳史修志的疏漏?

  2017.4.7

来源:红网靖州站

作者:姜雪峰

编辑: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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