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选择这个题目来做一篇文章,对于我来说,是需要勇气的。我这个人生来胆小怕死,对于“死”这个话题向来是讳莫如深,唯恐避之不远的,但最近以来,从生活各个方面接收到的信息却似乎格外频繁地出现这个字眼。
为了方便照顾上高三的儿子读书,我们举家搬到靠近高中的一个小区的一栋新楼房里居住,结识了同一个单元楼居住的三位七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一楼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白发苍苍、邋里邋遢,脊背佝偻得成九十度角,每天不管风里雨里、都在房前屋后忙忙碌碌地整菜地、捡垃圾,让我替她感到活得艰难;二楼的老太精致讲究,每天打打小牌,说说闲话,活得似乎挺滋润;三楼的老太轻言细语、不声不响,没见干什么活,每天总是陪着个小孙子在身边。谁想半年时间不到,三位老太就走了两位。
二楼的老太七十多岁,看起来很健旺的样子,家境也还殷实,平日里常见她在楼下的场院里坐着嗑瓜子闲聊,有时候还跟几个别处的老头老太在阳光下摆张小木桌打打小牌。忽一日,楼下各家的的车库前就搭起了一溜长棚,响起了鞭炮唢呐嘈杂声。出门碰见老太的儿子,头上戴了一张纸钱,走过来磕了一个头,说老母没了。我很是纳闷,老太一向精神好,穿着还挺讲究的,咋就突然没了?说是一早感觉心口闷得难受,赶忙送到医院一检查是心梗,很快就不行了。
时隔数月,三楼的老太又没了。三楼一家比我们都后住进楼里来,老太太头发还只花白,人比较清瘦,说话轻言细语,估计也才七十出头的年纪。天气晴朗的日子,时常看见老太陪着六七岁的孙子在楼下的柴房门前坐着晒太阳,与人搭话细声细气、一脸和气,感觉精神状态是不太好。她的儿子好像是在外打工,媳妇在家照顾她和孙子。小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很结实,对人很有礼貌,见了我就喊阿姨,但似乎有轻微的智障,说话有点吐词不清楚。做媳妇的是在楼下的柴房里点了煤气做饭,到饭点的时候就听见她在楼下朝着楼上大声地喊:妈,下来吃饭啦!起初,我还以为老太是她的亲娘。出门上下楼,偶尔看见三楼的老太牵着孙子站在楼梯拐角处的窗前,大约是上楼中途需要歇息。入秋之后,有几日气温陡然下降,有一天下班回来,看见她的媳妇在给人磕头,说是婆婆娘过世了。我想着邻居一场,走过去送份礼金,老太的孙子远远看见就跑过来叫我一声阿姨,跟着我往回走。我问他,奶奶死了会不会难过、不舍得?他说,不舍得。
三楼老太的丧事,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一样的吹师班子呜哩哇啦地吹,民间乐队高声大气地唱,分不清喜事和丧事唱的有什么区别。请来的民间乐队的女歌手还充当了哭丧的角色。哭得是声情并茂,哭一声说一句,细诉亡者生平、恩情和不舍,很是条理清晰,面面俱到,但终归是表演,听起来太假。只是棺材上了山的那个下午,丧家依旧搭了一个棚在楼下的车库前,请了法师来做道场,让我留下了印象。出于好奇,我特意装着路过的样子去近前瞧了瞧,棚子里挂着几张神像挂轴,摆着一张八仙桌,香炉蜡烛纸钱烟火袅袅,一张椅子上摆着老太的遗像、披着老太生前常穿的一件外衣,顶着一顶帽子,大约象征老人的神位。老太的儿孙一排站立,随着法师的唱词,不停地下跪磕头起立,法师有唱的,有念的,还有吹笛的,敲锣钵的,虽如听庙里和尚念经,一句也没有听懂,但唱腔乐声悠扬,竟如催眠曲一般让人心神安宁。那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后来一直坐在自家客厅里隔窗听着,竟然是没有感受到半点噪音的搅扰或者是死亡的悲伤和恐惧,而是一种愉悦的心境。我是第一次认真地听法师为亡者做道场的,或许丧家听了也可以减少悲伤,相信亡者也可以早升天界。
记得读方方的小说,其中描写土家人跳丧的习俗,“人死众家丧,一打丧鼓二帮忙。”谁家死了老人,放铳炮三声,四邻八村的人就都被铳声召来帮忙办丧事。天黑后,在村里的晒场上点起火堆,弄来无数的干柴,将火烧得旺旺的,火光照得夜空通明。跳丧的鼓手,手起鼓响,歌师扯开喉咙开唱,“开场开场,日吉时良,亡人升天,停在中堂,各位歌师,请到孝堂;开场开场,开个短的天长地久,开个长的地久天长。”跳丧开始,上百的村人围在一起,有跳有唱,有哭有笑。唱的有说法,跳的也有讲究,什么“风夹雪”“燕儿含泥”“虎抱头”“风摆柳”“双狮抢球”等,一招一式,勇猛刚劲,看得人眼花缭乱,跳丧热热闹闹,一直跳到天蒙蒙亮。土家人甚至还有给活人跳丧的,老人想知道自己死后办丧事的情形,就筹办跳活丧,一切都按死了人一样操办,唯一只棺材是纸糊的,写上丧主的名字,在跳完丧之后,一把火烧了完事。土家人认为,人不是活就是死,只有这两条路,走不通这条就走那条,因而面对死亡和丧事时是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他们是真正地视死如归。
母亲常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发现生死真的就在一口气之间,死实在离我们太近了。小时候是年幼无知,就连爷爷奶奶过世,都没有太多的感觉,但是随着人到中年,见多了生死,我知道死是每一个人都无法回避而终将面对的,关键在于怎么个死法。
之前不久,偶然从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微友推送的一段视频,介绍说播放的是对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贩毒分子执行注射死刑的过程。开始因为习惯将手机音量调得很小,光看视频,我还没有看懂,好像就是两位着装的女警察戴着卫生口罩,在一间房间里,给一个身体被绑在床上的年轻女子进行治疗注射,过了一会儿,女子就偏头睡着了。调大音量结合听对白又看了一遍才看懂,被执行的贩毒女身材修长、年轻漂亮,她说她感到害怕,一个女警察安慰说,没事不用怕,一会儿就过去了,不要想那些痛苦的事情,不要紧张,放松一点,几分钟就没事了啊!另一个女警察就轻轻地往贩毒女的手臂上注射针剂,女犯起初捏着拳头,很紧张的样子,一会儿只见女犯戴着镣铐的双脚蹬了几下就偏过头安静了。站着床边安慰女犯的女警察伸手探了探她脖子的脉搏,然后叫了两声,见女犯没有反应,就拉过一张白床单盖住了她的身体头脸,然后吩咐另一个女警察,通知家属收尸……看似稀松平常的一次临床注射,不见刀光血影,也没有痛苦挣扎,两三分钟时间,一个鲜活的生命就结束了。多可惜呀!可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触犯了刑律,就必然要受到制裁。只是这样的死真的是太不值得了。
对于年轻的女犯来说,当初肯定是交友不慎误入歧途,去做贩毒这样严重违法的事肯定也没有考虑过后果,被执行死刑的时候肯定也没有想透过生死这个命题。你听她说,她感到害怕,还是多么年轻的语气啊!仿佛是童年时被妈妈抱去医院让医生给打针,心里感到害怕而紧张,哪里想过从此零落成泥碾作尘,在这世上就彻底消失了。她是停止了呼吸就停止了思想,没有了痛苦和欢乐的知觉,但是活着的父母家人却是要承受太多失去亲人的痛苦打击和悔恨折磨。严重违法犯罪的成本不仅是失去生命,对于父母亲人也是大大不孝啊!这样的死难道不是一文不名、轻如鸿毛吗?
到省城出差参加培训,夜晚一个人待在宾馆房间里,心里空落落的,有些莫名的感伤。从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平台读到辽宁本溪十岁的绝症小男孩曹俊明临死前要求父母签字将自己的遗体器官全部捐献的消息,竟然不能自控地落泪哭泣,为善良可怜的孩子心痛不已。读到小俊明患了脑瘤,父母带着他到各大医院求治,得到的答复都是:治不了,只怕下不了手术台。他懂事地劝父母:治不了,咱就回家吧!一句话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小小年纪的他怎么就那么淡定、那么乖巧懂事?我想他还是个孩子,对于“死亡”这个词可能还没有概念吧!孩子大约以为回家就安全了,回家就没事了,家是避风港啊!他怎么可能想得清楚“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天真无邪的孩子想的是要做一个像不知名的送迷路的他回家的伯伯一样的好人,要做一个像电视慈善节目里播放的捐赠器官的好人。孩子临死前只记得催促爹娘在器官捐赠书上签字。在如今的和平年代,小俊明应该也配得上“生得光荣,死得伟大”这句话吧!
省国调队组织民调组来本地开展对市里的绩效考核民意调查,抽中了对我单位干部进行问卷调查。恰巧,单位附近居民区又老了一个人,丧家子孙亲属都是头上戴着红色的孝布,省里的同志很稀奇,说是从来没有看见过死了人戴红布的。问我这习俗的缘由,我大概知道是因为过世的老人年寿很高,估计得八十岁以上,才能戴红布。
事后查阅,《清稗类钞》“丧祭类”载:“喜丧”,“人家之有丧,哀事也,方追悼之不暇,何有于喜。而俗有所谓喜丧者,则以死者之福寿兼备为可喜也。” 一户人家,人丁兴旺,儿女全在,无再婚之男、再嫁之女,家中老人过世时享年八十岁以上,且是无疾而终,则谓之“喜丧”。
世人终有一死,为国为民、轰轰烈烈、死得其所,当然是千古留名;罹患绝症时坦然面对,遗赠躯体奉献社会,自然是可敬可佩;若非如此,能得善终,留给后人一场喜丧,只怕也是不容易啊!死是一场毕生的修行!
来源:靖州新闻网
作者:姜雪峰
编辑: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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