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锹里古事之一
陆湘之
大清光绪三十三年,丁未二月二十五日一早,已经沉寂和间隔了近十年没有合过众款的锹里牛筋岭款场,瞬间沸腾起来,烟雾缭绕,人头攒动,喧闹嘈杂。东、南、北三个方向的山道上,还有苗民步履匆匆在往款场赶着。
早在前两天,款脚们就奉款首的指示,把清明节后一日牛筋岭开款的音讯知会给锹里上锹九寨的大小寨落。不仅如此,附近寨市里、贵州亮寨司、湖耳司所辖苗寨和客寨的寨长(佬)们也收到了锹里大款首龙彩鹤等附名的亲笔邀请函,函上还特别粘了野鸡羽。九寨的岗长、寨长头人们丝毫不敢懈怠,鸣锣喊寨,各烟户务必每户一人,不能缺席,赴牛筋岭款场合大款。其他收到邀请函的苗寨、客家寨的首领,在一番商 量后,决定公推三五个头领作为代表出席款会。
每有大事须合款,是“锹人”族群沿袭千百年的规矩和传统。牛筋岭款场是湘黔四十八寨的总款场,是三十三锹的发源地。同样是上锹九寨合款的地方。此次合款虽然只是九寨合小款,但毕竟是苗寨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从鸡叫三遍开始,路程较远的苗民们就举着枞膏火把,遵循旧规,扛着一小捆干柴,踏上蜿蜒曲折、陡峭的路程。
已时初分,款坪里人群涌动,嗡嗡嘤嘤。坪子周围的杂草被清理的十分干净,中央和四个角落早已燃起几堆大火,蓝色的火苗舔着透干的木柴,直往上窜,发出啪啪啪的爆裂声。山风呼呼直响,青烟弥漫着山头,散发出呛人的烟味。
潘远炽和易元富两人分别站在款场两端的入口,殷勤而周到的招呼着各寨的小款首、寨佬以及苗民们。分别作为合款当事人的塘保寨,滥泥冲寨的岗长(寨长),两人的举止神情有些迥然。易元富显得有些生硬和尴尬,甚至有些不情愿,慑于款规款律,他只好将重心便转移到指挥和调度在款坪外肩挂火铳巡逻和维持秩序的款丁,大声打着吆喝,掩饰着心中的忐忑不安。相反,潘远炽则意气风发,神彩飞扬,声若洪钟。
款坪东头傍坡处的正中,是牛筋岭款场的祭坛。向东行祭是锹人的传统,寓意着祖先是从遥远的东方迁徙而来。祭坛是一座圆形的高两尺左右的土堆,土堆后面立着十几通年代不同,高矮各异的石碑。正中是一块万历年间立的无字碑。所有的石碑都被搽拭过。祭坛上铺洒了厚厚一层颜色各异的土壤,有黄土、黑砂土,这些新土是锹里各寨的寨佬们从各自寨里后龙山上取来的“原土”。与往年不同的是所有接到邀请书的寨子,包括亮寨司、藕团、康头寨、九南寨,金山寨这样有名的大寨,头人们竟然带来了各自的“原土”,将它和锹寨的土融合在一起。这令上锹九寨的锹民们很是诧异和激动,而感受最特别当数锹里二十四寨的大款首龙彩鹤。
龙彩鹤,作为锹里地区德高望重的传奇人物,绝非浪得虚名,文才武艺皆备。十九岁考中秀才,并显现出卓越的堪当大任的领导才能。同治六年,贵州清水江一带“黑苗”进入湖南境内,烧杀掳掠。年方二十一岁的龙彩鹤和吴炳鉴等奉靖州府“札谕”,率二十四寨款丁,在湘黔交界地区山岭上堵截围剿,经过激战,捉拿了黑苗军东北侯熊老旺等人,在牛筋岭款场合大款将熊老旺等斩首焚烧。之后,游走于官府、客寨之间,合纵连横,为锹里争取开辟了发展生存的空间。与此同时,治理内部秩序,发展文化教育。光绪初年,和康头寨的年轻拔贡蒋贵善交游甚深,听从蒋拔贡的建议,改良锹歌,就在某年,龙彩鹤召集二十四寨款首、头人、歌师数十人到黄柏寨,围绕锹歌改良一事,吃了半月酒,扯了半月皮,锹歌达到了艺术最巅峰。光绪十五年,寨市里张、蒋、刘三姓客民,动辄五六十人纠约到高营寨、滥泥冲等锹寨勒索钱财、酒食,扰乱地方,也是他和其它苗民赴零溪巡检司,请求官府发文制止客民的恶劣行为,重申“维护先年旧章”,地方动乱得以平息。正是由于治学治乡有功,获得了锹民的拥戴和敬仰,年近花甲仍然担任大款首。也正是凭借着这些,靖州府金蓉镜知府、零溪司长官等对他也礼尊有加。光绪二十七年、二十八年,金大人两次巡视苗疆,并莅临芦笙场,观看苗民吹笙歌舞,并赏赐银牌二十枚。据前不久金蓉镜写给他的信札上透露,这位知府大人有今年七月十五日再度莅临芦笙场的打算。因此,这些有头有脸的大客寨首领们将原土合在祭坛堆上,这表现了对锹民锹寨的认可和尊重,也凸显了锹民锹寨社会地位的大幅提升。想到这里,龙彩鹤的心里不由得涌出一种特别的激动,但是,他很快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神色平稳地和人群打拱谢意,一边亲自招呼客人们坐在特意摆放的木凳上,一边陪着这些首领们攀谈。
“达修,进士公的后人还好吧”龙彩鹤用一半锹话,一半客话向身旁坐着的身着生员服的人问道。“达修”是锹话中“老表”的意思。
“还好,款爷”答话的是康头寨的秀才蒋才三,这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
“前年,他的侄儿蒋顺桃刚给他安了墓碑”。“哦!那就好,进士爷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哪,明清两朝几百年,我寨市里锹里只出过他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进士,可惜天妒其才而英年早逝,天不假年哪!”龙彩鹤喃喃自语。
“他的那本遗著《松竹斋杂论》是否付梓?”又问道。
“好像还没有”蒋才三回答。
“想当年,我与进士爷秉烛夜谈,他问我锹人从哪里来,为什么又叫做锹?相谈甚欢哪,只可惜……”龙彩鹤哽咽起来,蒋才三也陪着伤心。
正在这时,一名肩挎火铳的款丁急忙拨开人群,走到龙彩鹤的身边,叫了一声“款爷”,然后附在他的身边耳语一番。
龙彩鹤蹭地立了起来。急忙对前排坐着的款首和秀才们说:“零溪司的批文到了,我们前去迎接吧。”
拥挤的人群立即自动让开了一条道,一众身着长袍马褂的大小款首、岗长、秀才们都站起身来,跟着大款首前去迎接零溪巡检司的批文。
刚走到款坪外的路头,一名身材魁梧、满脸胡须的外委把总,身着军服,满头大汗的走来,后面跟着两名牵着马的兵弁。龙彩鹤急忙抱拳道:“山路崎岖,爬山涉水,官爷辛苦,辛苦了”一众款首头人、生员们都抱拳行礼。
那外委把总也不敢托大怠慢,躬身回敬道:“款爷好,谈不上辛苦,绥靖地方,消 弭 盗贼,卑职职责所在。”随即将马鞭交给兵弁,解开外甲,露出新式洋枪,气派地随着款首进入款坪。
刚落坐,早有几名苗妇端着油茶在守候,外委把总并不马上接过茶碗,而是将手在衣甲上刮蹭了两下,伸进夹层,取出一封信,双手递给龙彩鹤:“款爷,现有零溪司何长官信札在此,长官特别嘱咐卑职,要亲手面呈”。
龙彩鹤拆开信封,小心翼翼地展开,见字迹遒劲,不由肃然起敬:
“龙款首等,前札阅悉。锹里苗寨,风俗淳良,治寨有声。本司理应前来,奈何事务紧急,未能亲临。今特委麾下邓把总前来。苗疆事务,朝廷已有先例旧章,当一贯遵循之,不宜过多干预,尽管依照苗例,秉公办理为是。零溪巡检司何”龙彩鹤抱拳谢恩:“感谢圣上和朝廷长官的信任,定当不辱使命和期允”,然后将信交给潘远炽等传阅。
那外委把总早已三碗油茶下肚,昂首挺胸,显得十分威严。
“时辰到了,可以开始了!”龙彩鹤的眼光扫过一众大小款首、秀才,最后落在外委邓把总和康头寨生员蒋才三身上。
外委把总一楞,连忙回过神来:“听从款爷指示”,站起身来,挺得笔直,龙彩鹤示意他坐下。蒋才三也微笑着点头。按照从乾隆年间一直传下的规矩,合款必须得到零溪巡检司的官方批文,方可进行。
“潘岗长,开始吧!”龙彩鹤命令道。
“好”,潘远炽拎起铜锣,用力将包着红布的铜锤落下,铜锣发出“砰砰砰”的巨响。
“安静安静,马上就要开款了,马上就要开款了。”款坪里瞬间安静下来。
“各位老表,各位弟兄,各位 爷老叔侄,合款开始”,接着潘远炽高声喊道:“第一皮,请款神。’
一位身着道袍、戴着法帽的苗老司,肃立在款坛前,一番念念有辞后,随即将两片金竹蔸磨制成的卦抛落,卦像是一阳一阴,苗老司报告:“款神启示,大吉大昌”。
“好”龙彩鹤应道。
“第二皮,请大款首和各位款首、秀才、寨佬们上贡进香”易元富喊道。
话音刚落,款丁们急忙将一头开肠破肚好的肥猪摆上贡桌中央,边上摆放着鱼,果,五谷等。几名精壮的汉子鼓起腮帮,吹起牛角号,呜—呜—呜,号声响起,悲壮而激昂。
龙彩鹤右手拈起点燃的三根清香,左手捏着三张纸钱,其它款首、秀才、寨佬们紧随其后,绕着款坛款碑三匝,然后将香插入款坛土堆上,焚化纸钱。白色的灰烬打着圈飞舞,青烟缭绕。龙彩鹤对着款碑三叩首,然后回过身来。
“开款罗——”
一声巨喝,发出长长的拖音。这时,整个款坪中的人们都齐身站起来,举起右手:“开款、开款、开款”,一声接一声,一浪接一浪。
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龙彩鹤轻轻一跃,敏捷的登上了款丁为他特意准备好的另一张八仙桌。
款坪里无数双眼睛,一齐向着他们敬重的款首。龙彩鹤镇定自若地站在桌上,威严而庄重。大喝一声:“将偷盗树木者杨正祥押上来”。
款众随着款首目视的方向,只见三个凶神恶煞一般的款丁,推搡着绑着双手的盗贼。
“跪下”。
杨正祥“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脸上粘满了泥土和杂草,浑身颤抖不已。
锣声再次响起,潘远炽高喊:“第三皮,请款首开款和讲款”。
龙彩鹤对着款坛前立着的几通款碑,深深一揖。回过头来,大声道:“大清光绪三十三年,岁在丁未,二月二十五日午时上刻,湖南靖州府辖锹里上锹九寨于牛筋岭款场开款”。
“开款、开款、开款”,无数个声音,无数双手,高高响起,高高举起。
龙彩鹤停顿了一下,手心朝下一压,款场又静了下来。
“苍天在上,白莲大士佛光普照。无规矩不成方圆。我等大清子民,上有国法,中有府司乡规,下有家法家理。想我锹民先祖,巅沛流离,自锹里落地生根,宋元明至今,已历几百年,开山垦田,种树栽禾,只为子孙温饱,只求清吉平安,是不是呀!”
“是哩!是哩!”款众的回答声响稳云霄。
“为了安稳,为了幸福,不受人欺凌,不受野猫乱咬,我们的祖先立三十三锹,成四十八寨,团结自保,我们不欺负别个,也不怕别人欺凌。立锹规锹款,行锹礼锹俗,讲锹话唱锹歌。锹规锹款,有阴有阳,有厚有薄,立了好多条,定了好多款,篾要 箍得 紧,箩索莫放长,篱笆扎得紧,野狗才钻不进。乾隆年间,滥泥冲寨龙起美伙同亮寨司偷高坡寨耕牛,万才寨潘梅台父子约汛兵做贼,地笋吴文之欺嫂,道光年间废除舅霸姑婚,同治六年杀台拱清匪熊老旺,光绪初年黄柏扯皮,十五年维护陈年旧章,是不是靠齐款来执行的呀?”龙彩鹤历数款众们耳熟能详的款事。
“是哩!是哩!”款众继续高呼。
“今日开款,不面面俱到。只陈阳规,不为阴款。凡我锹民,土里刨食,鸡讨吃凭爪,猪讨吃靠嘴,不许偷牛盗马,不许割别人禾,不许伐别山树,不许捡别山油茶核桃,不许偷别人田塘鱼,若有哪个触犯,就是犯了规。你们说,有上述行为的,有没有款规来治?”
“剁手,剁手,右手偷剁右手,左手拿剁左手”,有款众高声回答。
“冬瓜先从肚里烂,行为不好由心生。今滥泥冲寨杨正祥,年轻力壮,不走正道窜歪门。一贯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就在前几天,把塘保寨山客杨胜祥、吴远道存放在山上的杉木偷走,被人发现,人脏俱获,你们大家讲,偷盗可不可恨?行为可不可齿?”
“可恨的很哩。”款众们怒不可遏。
“山客”是向山主购买青山,雇人砍伐、水运,将木材卖给码头上木行“水客”,从事木材贩运的人。靖州历为宫廷选木之地,所产杉木因质地优良,被称为“皇木”或“州木”。明代开始,木材贸易滥觞于渠江流域,到了清代,木材贸易在清水江流域兴盛起来,塘保寨水运条件较好,因此,清初就有人开始从事山客这一行业。
“山客”向林立圈地购买林木,谓之“买青山”。买青山时,山主先带山客上山看树讲山价,俗称“踩山”,山客都是经验丰富的“里手”,先从山脚往上看,看树径的大小与密集程度,然后到山顶看山脉走向,坡岭长度,估算面积,估算出树木的数量与质量的好坏,得出采伐运输费用,便可得出大体山价,通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请中人作证,签订买卖青山的契约,山客便请人来采伐。
从采伐到运输出山,分为夏伐、秋晒、冬盘(运)山,再到次年春夏靠溪河水流送。每个环节都非常辛劳。作为“山客”,操心备至。最难的一关当算“排运”。从塘保溪到清水江茅坪码头,一百多里,水急滩险。路途遥远,先放单根单挂到了亮江后,才扎排运自锦屏县茅坪码头,卖给水客。其中每一步都风险叵测。可以说,木头变成的每一分银钱,都是拿命换来的。而且,成为“山客”,除了年轻力壮,艺高人胆大等硬功夫外,还要具备较为雄厚的经济实力,广泛地交际能力和语言能力,才能和形形色色的人,上至官府衙门,下至贩夫走卒、地痞无赖打交道,稍有闪失,满盘皆输。
“山客”能够将外来经济引入深山老林,使本地资源变换成银钱。锹里山高路远,惟一支撑的便是木头经济:杉木、核桃、茶籽、土纸。抑制偷盗之风,方能保护地方经济社会的发展。近年来,锹里诸寨内部风气安稳,但相邻村寨特别是与贵州亮寨司,湖耳司毗邻地界,却并不太平。每到山核桃、茶籽收捡时节,一些大寨中的宵小之人,相互邀约,动辄几十上百人,窜入锹地掳抢,待业主往山收捡,颗粒无存,仰天号泣,忧气而归。此风呈愈演愈烈之势,草风必偃,成为当务之急。但如何偃伏?交界地区,犬牙交错,隶属各异,政令难以统一。惟有沿袭古老方式,联款相治,国法乡规,双管齐下,方能凑效。机缘问题困扰了龙彩鹤等款首好久。
当塘保寨岗长潘远炽等向龙彩鹤禀请滥泥冲杨正祥偷木事情如何处理时,这位深谋远虑的大款首觉得机会来了,在与其它款首相商后取得一致,决定就以处理偷木事件为契机,邀约锹里及相邻诸寨,合款议事,整饬肃清地方草风。
“现在,请大家安静下来,大款首问话。”潘远炽又“当当”地敲了两下铜锣。
“好”龙彩鹤接过话音,“现在讯问”。
“失木人杨胜祥、潘远道,你们是否失木”?
“回禀款首,在下二人已从事山客十年之久,此次确实失木,并无虚假。”潘远道作答。
“拿获人何在?将经过一一道来!”龙彩鹤威严的问道。
“回禀款爷,小民 刘文合、杨永茂、杨胜祥 三人那天清早,到滥泥冲寨吴家走亲,走到九炉冲界,恰遇杨正祥偷搬潘远道二人的杉木,此事属实,并无虚言。”三人同时作证。
“杨正祥,你是否偷木,从实招来!”龙彩鹤目光如剑,直射着杨正祥。
杨正祥看了一眼款首,旋即缩下了头。
“是”,焉焉地承认。
这时,潘远炽又“当当”地敲了三下铜锣,高喊道:“第四皮,请大款首和众款首请款”。
“请款,请款,请款”,无数款众高呼起来。
请款,是合款行动最关键、最重要的环节和高潮,是运用款规规约来执行和处理,并作出宣判和裁决。同治六年,合款处理清水江苗熊老旺就是二十四寨所有烟户一家出一块干柴将他活活烧死在牛筋岭款场的。至今,仍有许多人记忆犹新。
龙彩鹤站在八仙桌上,神气凝重,缓缓开口道:“今日请款,不是款款俱到,不须条条理清。几百年前,牛筋岭定下款规。其中阳款就讲,不许偷牛盗马,不许拱坟。不许偷盗伐木,行凶斗殴,若有哪个触犯,没有半点徇情,条款定得清,条款讲得明,莫怪下手重,死不怨众人,是不是呀?”
“是呀!是呀!是呀!”愤怒的款众齐声回应,把杨正祥吓得魂飞魄散。
“六面阳,六面薄,免你的死罪,免你的沉塘与火刑,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要在你身上留印记,要把你的行为给众人长记性。大家说,该不该呀!”
“该,应该!”款众回声如潮。
款首稳了稳心神,作出最后的判决。
“在此之前,我和其它的款首作了初步商量,杨正祥玷污做人良心,搅乱村寨安宁,短人生路,罪不可赦。按款规,本该剁掉他的右手,把断手丢在小强盗冲,以儆效尤。但念其平时对高堂老母孝顺之极,法外开恩。罚钱七千九佰,放他一条生路,望他日后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做一个好人。你们看,好不好呀?”接着从桌上跳了下来。
滥泥冲的岗长易元富,秀才杨廷刚等急忙奔到桌边高喊:“各位乡亲,我等愿意作担保,请求法外施恩。”
整个款坪的款众议论纷纷,嗡然一片。藕团寨、康头寨、九南寨、塞界寨、亮司寨、中黄寨金山寨等附近相邻客寨的寨佬头人们也在低头相商。
片刻后,相邻客寨公推康头寨的蒋才三、藕团寨的蒋贵卿、中黄寨的张泽林、亮司寨的龙家权、九南寨的陆万湘、金山寨的杨天仲等五人站到款桌前,拱手对道:“惩前毖后,大款首的意见我们赞同,请款首宣请定夺。”
“请大款首宣请。”款众齐声呼道。
自古以来,锹款有着不可更改的权威性,龙彩鹤重新跃上八仙桌,拱手向众人相谢。
“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看在大家求情的份上,死罪已免,活罪难逃,虽不剁手,但也要将杨正祥重打二十棍棒,罚钱七仟九佰,给他长个记性,也给其它人作个儆醒”。
几个款丁将杨正祥按倒在地,重打了二十棍棒。
龙彩鹤面色凝重,目光如炬,环视整个款场,说道:“今日请款,在于整饬地方规矩,重树国法乡规威严。这两年来,我们锹里和相邻村寨草风四起,掳抢越货事件屡有发生,致使民心不稳,灾祸降临。就此事情,我和锹寨邻居大家伙都对此焦虑在心,日夜不宁。我们要联合起来,维护地方安定,我也准备就此事行文上禀零溪巡检司和靖州府,在方便时联合锹里诸寨和相邻客寨在牛筋岭再合一次大款,大家看,好不好呀?”
“好好好!”响应声通彻整个山头。
“今日请款,按照旧规,将埋碑作记,孙远灿,你上来,先将拟好的碑文读给大家听听”。
“是”,年轻俊逸的孙远灿走到祭坛前,面对款众,腔圆字正地将《必偃草风》碑文诵读了一遍。
盖闻为因合境振禁,严究盗贼安良,例严户口保甲,面生不得引藏。倘有一家不正,九家不得安康。若有不法爱利,臭名万代难当。就言塘保胜才远道,本境砍木为商,血本散于山内,黄金夜不收藏。业邻滥泥冲寨,偷木杨姓正祥,该因药罐盈满,做贼起家不长,恰遇三人拿获贼赃。两实申扬地方,请中评论,恳恳赦罪下场。山钱七千九百,悔心改过忠良。如有二天再犯,任从捆送法堂。自干当堂领罪,族人不得短长。士农工商正路,莫学做贼正祥。总要勤耕苦读,自有发达增光。外有诸条禁律,碑小不得多扬。自当各守本分,款规律令难当。叔侄忠心告诫,首人传训团方。众等同遵禁令,勒石堪碑远扬。
“很好,文辞优美,有骈体之风”龙彩鹤颌首赞誉。
“过几天找石匠刻好,在款场立一块,另外在失木的地方也立一通吧。”龙彩鹤转过身,吩咐塘保寨的岗长潘远炽。
“是,款爷”潘远炽恭敬地回答。
龙彩鹤清了清嗓门,拉长声音高声喊道:“今日开款结束,恭送款神。”
跳下桌子,回到祭桌边。易元富鸣锣高声‘第五皮,送款神’呜呜呜的牛角声回荡着山野。
祭桌上,早已排放着几十碗掺满红色鸡血的水酒,龙彩鹤和众款首头人们端着酒碗,围绕着祭坛土堆缓缓地走了三个圈,然后将酒一饮而尽。苗老司一刀割破雄鸡喉管,连喊三声“款神归位,大吉大昌。”
款坪外,响起三声铁炮声。接着,就是分款肉,按照惯例,参会的每一个村寨都会分到祭祀后的一块猪肉。由小款首带回给寨人分食,名曰吃款肉。
二月的春天,说变就变,刚阴沉一会儿的天空淅沥地飘洒起小雨来。
款众们陆续散去。虽然没有感受以往合款那样刺激性甚至血腥的场面,但大多数人还是认为达到了目的和效果。
送走零溪司邓把总和其它客寨首领后,龙彩鹤和潘远炽、易元富等少数几个附近村寨的头领回到款场,他坐着凳上,招了招手,叫易元富过来。
“易家老表,你拢来,我有话跟你讲。”话音里显得有些疲惫和低沉。
“今天你们滥泥冲寨来的人中,好像你们上头寨没有来几个呀!”
“上头寨”指的是居住大寨子上头的“客民”,这些客民都是衡阳宝庆籍的手艺人,进入锹寨不过二三十年时间。这些人勤劳,会手艺,头脑灵活,几十年间抱团而居,攒下了不少田地山坡产业。
“是,没来几个。”易元富如实回答。
“元富啊,也许是老夫我多虑了。身居锹地,当遵锹款锹规,切不可恃财傲物傲人。我听说你那上头寨的人有些嚣张,竟然不将锹款锹规放在眼里,装在心上。你身为岗长,不要心存委屈,要好生管教,防微杜渐,不要祸起萧墙啊,你好自为之吧。另外,杨正祥受了伤,你们几个也要打些招呼。”瞅着易元富和生员杨再兴等人,龙彩鹤语音缓慢而沉重。
“是,款首,我谨记在心。”易元富应答着,但心里却并不以为然。
果然,一言成谶,就在此次合款十年后,滥泥冲就爆发了“驱逐野猫”事件。这次发生的驱逐暴虐客民事件,得到了牛筋岭款的支持,为富不仁的三十几户客民被苗民驱逐到贵州锦屏县大腮等地,只留下木匠易元富一家,当然这是后话了。事发之时,龙彩鹤早已离开人世几年了。
一个月后,在牛筋岭款场和失木地九炉冲头分别立下两通新石碑。
来源:靖州新闻网
作者:陆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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