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苓

文/姜雪峰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靖州人，成年后又一直在靖州县城里谋生，当然从来就知道靖州乃是中国茯苓之乡。靖州有中国最大的茯苓交易市场，云南、贵州、广西等周边省份的茯苓都在靖州集散交易。官方数据显示，靖州茯苓外贸出口量占到全国的70%左右。大约正是靖州这个地方茯苓太多、太稀松平常，之前我似乎从不曾特意关注茯苓、也不甚明了茯苓有何令人称奇的地方。

人吃五谷杂粮生百病。人到中年，身上的机器零件运转日久、时常出现些小故障，保养势在必行，于是开始关注养生这个课题，加之机缘巧合，茯苓这个东西便开始渐渐走进我的视界。所谓“十方九苓”，茯苓乃是传统中药材，广泛用于中医临床、中成药和食疗、保健食品原料。《本草图经》等药典古籍上对茯苓亦多有记载，茯苓性平、味甘淡，归心、肺、脾、肾经，利水消肿、健脾止泻、宁心安神、强身防癌，功效显著。

不认识茯苓的人，难免会以为，茯苓如此功效神奇、多利于人，其形貌必然如仙草灵芝，赏心悦目。然而，事实上，茯苓的形貌让人不敢恭维。有人说，茯苓像甘薯，其实仅指大概形状，茯苓之外貌可用丑陋形容，褐不溜秋、疙疙瘩瘩。小的鲜茯苓像甘薯大小，大的鲜茯苓可达十几斤、数十斤，甚至有上百斤的茯苓王，跟甘薯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靖州专门有个茯苓大市场，数万平方米的商铺，上千店家全部经营茯苓加工贸易。金秋时节，鲜茯苓出土上市的时候，茯苓大市场的鲜茯苓交易场上，茯苓堆得像一座座小山，除了本县出产的鲜茯苓，更有一车车从云南、贵州、广西各地运来的鲜茯苓，云集靖州进行加工集散。市场里的商户都是用铁锹、拖斗搬运鲜茯苓，如同建筑工人搬运砖头砂石一般轻贱到不经意、无所谓。说实话，这个样子的茯苓，乍一看确实很难让人相信它有诸多妙处。其实不然，削去外皮的茯苓内里是洁白或粉白的，稍微初加工，切成丁或片，就很招人喜欢了。秋阳高照，茯苓市场里摆满一层层筛架，晒的茯苓丁、茯苓卷、茯苓片，白晃晃的满世界都是，就连市场外的异溪河沿岸都摆满了茯苓晒架，场面浩大，颇为壮观。家人曾经买过一些回来，说是泡茶或炖菜，有利养生，彼时尚年轻的我总不记得用它，几年都没有吃完，最后受潮长了霉、扔掉了。茯苓这个东西，不论茯苓卷、还是茯苓片、或者茯苓丁，不管开水冲泡，还是慢火炖煮，油盐滴水不进，搛进嘴里嚼出一口散渣还有点磕牙，既不香也不甜，确如书上所写：性平、味淡。我实在没办法一下子喜欢上它，相信它。

去年秋天，陪同省调查总队下来的两位领导到茯苓市场了解几户经营户的收支记账情况。我们面对面地和几位从事茯苓加工近二十年的经营户攀谈，一位五十多岁的汉子正在加工茯苓卷，他从冷柜里取出冷藏的一坨坨削去黑褐色外皮的茯苓，捏在手里往镶在一块木板上的锋利刀片上擦过去，削下的薄薄一层茯苓就自然地卷成了一个筒。汉子说，有一次，一块茯苓擦到最后，不小心将手掌连皮带肉削去了一块，当时很迅速地将削掉的皮肉贴了回去，用医用胶布缠好，每天照样削茯苓卷。不出几天，手掌就长好了，既不发炎，更没化脓。“你看我的手掌，”他亮出右手掌给我们看，“一点疤痕都没有，茯苓这东西，真的神奇！”我心想，我们不是来跟经营户们做生意的，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跟我们吹嘘茯苓的妙处。看这汉子头发花白、却面色红润，尤其汉子这双整日劳作却细皮嫩肉的手，恐怕真是长年累月得了茯苓浸润滋养的缘故。我的心里对于茯苓的认可度一下子提升了很多。忽然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位肤白胜雪的漂亮女同事曾经给我介绍过美容养颜的秘方，其中就说到过茯苓对女性养颜祛斑的功效，建议用茯苓磨成粉加蛋清做面膜，或者用茯苓煮茶、炖汤。我不以为然，觉得她本就是爹娘给了一副好脸蛋、好肤色，天生丽质，应该不是什么养颜秘方的原因。况且，我也没有那样的耐心和恒心，反正是丑女一枚，无所谓、懒得折腾。现在想来，同事那是推心置腹的经验之谈，可惜自己主观偏执，没有入心入脑，积极实践，不然早就见到功效、也是“资深美女”了！

省里来的女处长说，咱们做女人的还是要讲究，就算是不年轻了、哪怕是当奶奶了，也不能太埋汰。现在大城市里，孙子辈进学校读书都要考察三代人，除了小孩本人，父母、爷奶都在考察之列，假如奶奶形象气质不好，比如太胖、连自己的体重都控制不好，说明自律较差、必然遗传孙辈，那么预测小孩子学习习惯必定不会太好，会被拒收。我听了心里很受震动，看来为了子孙后代，也不能太邋遢。回到家，马上开始实施养生计划，单位有同事家里是从事茯苓加工的，保证可以买到安全无硫磺熏烘的茯苓。于是，托关系买回好几斤，切丁、磨粉，茯苓粉掺蜂蜜或者蛋清做面膜，简单易行。每天早上煲粥添点茯苓粉，中午或晚上炖肉煲汤添点茯苓丁，一家人都跟着养生。一改懒散习惯，坚持快一年了，感觉体内的湿气减了很多、肠道也通畅了，果然脸上的色斑也淡了许多。

恰巧今年飞山文化研究会的研究课题又是靖州茯苓产业。盛夏时节，飞山文化研究会专门组织会员乘车五十余公里去到平茶镇小岔村，参观仿野生栽培茯苓的采挖作业。车到小岔村境内，满目秀色醉人，丘丘稻田、青青禾苗分蘖，处处荷塘、荷叶娉婷、荷花飘香，最美的田园风景不过如此。仿野生栽培茯苓基地在一个叫黄旗田的团寨附近的山上，沿着崎岖的山路爬上去，累得我心脏差点跳出口腔、气喘吁吁、汗出淋漓。不过，比起在山脚望而却步的人，内心还是有点小小的成就感。

爬到山腰，有一小块人工开出的土坪，一大群年龄参差不齐的男女文人骚客们背靠一片松林站在那儿，一边喘息抹汗、一边认真听茯苓协会的王会长指点着一处正在人工开挖的松茯苓，介绍茯苓仿野生栽培过程：选择砍伐时间有一年多的松树蔸，把根部刨出来、掏空根部的泥土，斩断主根周围的侧根，将代料茯苓菌丝掩埋在松树蔸下面、甚至摆在松树蔸面上，用泥土掩盖好就行了。前后经过七八个月时间，茯苓菌丝长进了松树蔸、汲取了松树的精华，孕育出茯神，松树蔸周围的土里就长出了茯苓，可以进行采挖收获了。在我眼里，刚采挖出来的茯苓实在是其貌不扬，要不是磕伤的表皮露出洁白的内里，那实实在在就像一个个大大的土疙瘩，难以入眼。

忽然觉得茯苓这东西跟人也颇有相似之处。俗话说，人、物不能貌相。外表平凡甚至丑陋的东西，不一定就是无用的，或许还有大用处。比如茯苓，外表灰褐色、疙疙瘩瘩一坨，其实内里洁白、多益与人。人也是一样，不能说因为一个人其貌不扬，甚至外表残缺，就断定他内心险恶、阴暗或无能，或许还有过人之处。比如世界名著《悲惨世界》里的男主人公卡西莫多，在丑陋的外表下就有一颗善良高贵的心灵。

《孟子》云：“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茯苓生长在茅草蔽人的高山之上、松蔸泥土之中，如同人之成长于艰难困苦的逆境，不论疾患还是贫穷，只要坚毅其志，矢志不渝，充实内在，藏技于身，必能成才。天地万物、阴阳五行都有平衡之道，万事万物只要追求真善美的脚步不停止，虽然道路崎岖、过程艰难，最终一定会化茧成蝶、凤凰涅槃。